潘昌操:阳台之上(短篇小说)
阳台之上(短篇小说)
文/潘昌操
月光洒满阳台,整个阳台浸漫在皎洁的月色里,三角梅摇曳,朦朦胧胧的,仿佛大半个空中楼阁悬浮在雪霜中。这是冬天不假,可南方的冬天,你很少看见雪花,就连腊月才盛开的蜡梅似乎从未经历过风霜。那是一钵很高大的蜡梅,高扬和邹平为寻找这株蜡梅几乎走遍了整个南园平原的小山坡,最终在定山余脊的角落处,邹平用锄头,用铁锹把一株比两根大拇指还粗的蜡梅连根拨起。为运上阳台,高扬特意雇了辆长安小货车运至小区外面,高扬和邹平一前一后抬着,如抬着一件战利品,然后费力移栽至一个比成人合抱还粗的花钵里,如一面高扬的旗杆,瘦骨嶙峋的旗杆上挂着没被抖落的花骨朵儿,微微淡淡地散发着芬芳。
这座阳台原本花木并不少,比蜡梅还粗的黄桷兰,立起来几乎可以顶着天花板,枝繁叶茂的大叶兰,每年都挂果的石榴,开花一红一紫的两株三角梅,花和叶都似玫瑰的蔷薇……整座阳台就似一个植物园,高扬喜欢清晨坐在上面看看书,听十楼阳台下小区树林里的鸟鸣。
高扬站在阳台上做得最多的事还是抽烟,每当心里有解不开结的时候,高扬就自顾自和这些植物说话,边说话边抽烟。当初从市区调到南区时,上级并没有给他打招呼,说调就调了,那时高勇正上高一,而这次又把他从南区调到北区,事前也没有征求高扬的意见,他思道,就算是块砖,在搬它之前,总得先啍一声吧。人到中年,忽南忽北地走,就像漂泊的浮萍,永远扎不了根。
此刻,高扬斜靠在阳台铁栏杆上,由南向北望着,头上不时冒出缕缕白烟,高老爷子颤颤巍巍从客厅里推开滑门出来说话,少抽点,伤身体!
高扬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父亲,面无表情道,你也不抽了几十年?
高老头子不理会高扬,左手哆哆嗦嗦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红塔山,用打火机打火,阳台上风大,点了几次没点上。高扬用拇指和食指夹起冒烟的烟嘴递给父亲,那火一亮一亮地将另一支烟点燃。
夜空很静,秋天的夜晚已没有蝉鸣,父子俩你一口我一口,火星闪烁,整个阳台笼罩在烟雾中。
你是知道的,我一周才一包,而你呢?做啥事都得有个克制,得去思考,不管你心里有没有事?
高扬看了看父亲的脸,将剩余的烟头摁灭在放在木椅上的烟灰缸里,那是一张沟壑遍布的脸,清瘦而黢黑,一看便知经历过无数风雨沧桑。八十多岁高龄,却是第二次来自己家里,每当高扬看着老父老母手牵着手蹒跚地走在小区的林荫树下,高扬情不自禁有些内疚,情不自禁想起一首歌,是这样唱的:所以牵了手的手,来生还要一起走,所以有了伴的路,没有岁月可回头。六十多年的牵手而行。记忆中火爆脾气的高母似乎从没有拿过好脸色给老头子看过,却从不影响夫妻二人的和睦,高母是高父高产的机器,不算中途夭折的,五子一女,高父年轻时多子多福的愿望被高母很能生的肚子实现了。
所以,高老头子在老婆面前做的最多的就是迁就阳台望山是什么风水,无论高老婆子如何用多高的嗓门吼,高老头子!他总是来了,来了地应和着,仿佛他这人从未有过脾气,像一个听话的孝顺子。
老头子,快进来,用孝顺子给老娘抠抠背。
高老婆子口中说的孝顺子是一根头部稍弯带齿的楠竹片,人若背部某处手指无法触碰的地方痒时,将手背过颈部用它抠,这种常人容易做到的事,对高老婆子来说,却十分困难,因她胖,因她有哮喘。这是她年轻时在风雨里奔波劳碌落下的病根。
高老爷子急忙移动脚步走向了老婆子的卧室。
大阳台必有大房子,三室两厅的房间,建面一百五十多,正在上大学的高勇的卧室是不能住其他人的,他有洁癖,高扬的卧室足足有三十多个平米,父母来后为表示孝道,高扬将卧室让给了父母住,自己搬去了书房,将书房的床沙发夜晚放下来就是床,白天收上去又成了沙发,满大柜的书,只要高扬愿意,随手取一本躺在床上,坐在沙发上就可读,书中自有颜如玉,书中自有黄金屋。
独剩高扬在阳台。想起母亲当初是何等坚强的女人,从不肯寄人篱下,哪怕是她的亲生子女。
两个近八十岁的老人住在乡下的石砖房里,后面是他们花了一辈子精力修的十多间大瓦屋围成的四合院,四合院早坍塌了,坍塌分散的墙用锄头松开就成了沃土,外边山坡上的地没力气种了,老两口就将地种在自家的四合院里,种玉米,种南瓜,种青菜、白菜等各种菜蔬。丰收时节,肚皮圆滚的南瓜,洁白如玉的玉米,要送给许多儿女。每逢星期或节假日,儿女三三两两,拖儿带女,回老家,名曰是看老人,实则什么都没买,回家去啃鲜,走时还大包小包带走许多食品,高老婆子做的小汤圆,自酿的米酒,红豆腐,泡咸菜,是儿孙们的最喜爱。隔壁邻居见老高家人气旺,烟火盛,无不大赞老两口好福气。高老婆子乐哈哈地笑,而高老头子常低头抽烟,摆摆头叹息。
当老两口老得实在动不了,不要说种庄稼,就连洗衣煮饭洗澡等常事都不能自理了,儿女们才想起怎样伺候老人。
远在武汉的退休教授大儿子建议,送他们到养老院,养老的钱由兄妹六人分摊。高老婆子本来耳背,听高老头子大声给她复述一遍后,就对着电话给大儿子一阵数落,老娘有儿有女还去养老院,你不嫌丢你祖宗的脸?丢你大教授的脸?当初你那些书真的白读了!
其余五兄妹挤在石砖堂屋里为大哥的脸红一阵,白一阵。本来想听大哥的,大哥在老父的免提电话那头静默了好一会,才说,我离家遥远,弟妹们多担待,你们怎么定,我就怎么办。语气满显知识分子的文雅。
老二身体也有病,六十岀头的人,如母亲样咳得厉害,两口子跟着当公务员的女儿女婿生活,平时要带两个外孙子,他平常常说他都自身难保了。家庭会议时,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,眼神里满是无奈和委屈。
做生意的老三一向很精明,老二那点小心思他懂,他想呀,你女儿女婿都是县城大干部,一家子难道还照顾不了两个老人。当老四高扬提议可以将二哥排除在尽义务之外时,老三当即反对,态度非常坚决。他说,谁也不是岩洞里掉出来的!
老二没吭声,只是一个劲地咳嗽,吐出一块浓痰,用力将浓痰在脚下踩了几下后说,出头笋子先遭难,可怜当初的无私,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!
老五是个退伍兵,两口子在城里打工,拖儿带女三个娃,家境本不太好,他性情直,想说啥就说啥。高老五说,二哥呀,那个时候谁又没吃过苦,下田干活,担水劈柴,我是幺儿,该做的农活也没少做,二哥你就不用骂人了,该尽的义务也得尽,只是每个人能力有大小,我提议,条件好的大哥,三哥,四哥……
住嘴!老五,当初分家时你少分了一件吗?老三用一双有力的大手制止了老五,高老五的老婆是个精明人,用手肘顶了牛高马大她丈夫的手臂,不许他再往下说。
高老六最年轻,是高家唯一的妹妹,哪个兄长她都不敢得罪潘昌操:阳台之上(短篇小说),一直和夫婿坐在角落里听父兄和母亲说话。一直看哥哥们吵来吵去,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将父母像排球一样抛来抛去,最后抛在了她的面前。理由是她在镇上做点小生意,进城父母会不适应,她最年轻,精力好,由她照顾父母最好,每家每月给她一千元照料费。高老六算了算每月有五千的收入,又是照顾自家的父母,便一口同意了。
一年两年过去了,老二却反悔了,他说还是让老人每家住两个月好,吃“轮供”可增加亲情,高老大远,父母经不起鞍马劳顿,可继续由小妹代养。他的小算盘,其实弟妹都懂,就是为了节约那一年的一万二千块钱的赡养费。
高老大远,老二实则成了老大,只要不是太高的要求,弟妹们还是会听从老二的安排。先在老六家,后到老二家,高家二位老人就这样忽南忽北,忽城忽镇地被轮供起来,像漂泊的浮萍。
轮着高扬的轮次,高扬开了二百多公里车将父母接到大城市,可他一个人得上班,南区离市区有二十来公里,起得早,归得晚,为照顾年迈父母,高扬请了个钟点工,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姐,只煮中餐和晚餐一月要花高扬四千多。
不敢耽搁了,明日还要到北区去报到。高扬简单洗漱后躺在床上,隐隐约约可闻到口中香烟的味道,嗓子因咽炎仿佛有无数蚂蚁爬过。他忍不住又干咳了几声,也许如父亲说的那样该克制和总结了。年终评先评优,他年年认为自己干得好,却年年不是优秀,他忍不住拍桌子和主要领导吵了一架,只差没动手了。后果就是又被调走。当他给高老头子讲起这事,心中总是愤愤不平,老头子心平气和说,领导不是老三,也不是老五,吵吵就算了,你这是胳膊拧大腿,何苦呢?
在北区,高扬仍任他的中队长,说是中队长,其实手下就只有八个人,除一名正式的城管外,其余都是协管,但服装是一模一样的,只有臂章上的文字微微有点差别。一个中队管一条路上的所有违法占道,摆摊设点,这是一条长长的路,足足有三公里长,将上下半城连接起来,这是一条样板路,领导检查多,各级领导过路的多。高扬不敢大意,日夜带领队员巡逻守点。这条路不到一个月就有很大转变,且没有一人被投诉。高扬做了大半辈子城管没少被人骂过,被人误解过,可要管理就得得罪人,就得更加注重管理方式。他在路边的执法亭里不知多少次告诫手下文明,理性,平和,不得有任何闪失。他要求自己严,从不迟到和早退,一身服装穿戴得整整齐齐,他要求别人也很严,一次他看见一个女队员边执勤边看手机,还把帽子拿在手里扇风,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,他才不管是大马路还是办公室,也不管别人是男的还是女的。
送走父母,望着空荡荡的房屋,母亲临别的话语又响在心里,扬儿呀,邹平说走就走这么多年,读个博用得着读十年吗?一月,两月阳台望山是什么风水,连人影都没有见着一个?你们究竟离没有?是死是活?如若离了,走了,你就得安心去找一个。
高扬不语,无论母亲如何催促。气得高老婆子直跺脚。
你是多大岁数的人了?还让为娘这么不省心。
同样的问题,从小学到初中,从初中到高中,从高中到大学,高勇不知多少次问父亲,医生妈妈呢?有时是跪着问,有时是泣不成声问,高扬常紧闭着双唇,如紧闭着什么秘密,实在推不开了才说,岀国留学了,该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回来。高勇还为此报过警,在派出所里高勇也没得到准确的信息。
又是一个冬天,这个冬天特别冷,冷不丁天空会下几片雪花,许多年没见过雪花了,高扬心中淡淡的欣喜忽然间又消失在眼里,今年的蜡梅怎么没开花呢?哪怕是干瘪的小花也没有一朵,往年半黄半青的树叶也没有一片在风中飘。高扬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,用手折断一根枯枝,枯枝真枯了,里面没有一点水分,又折一根也是一样,蜡梅一定是枯死了。夏秋天太热了,连续了二十多天四十多度的高温,他每天一早一晚辛勤浇水还是没挽留住高大黄桷兰的生命,拔除黄桷兰的根,只剩下空空的花钵,高扬的心仿佛在滴血。那时候高扬就发现蜡梅有些憔悴,将枯未枯的样子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,但蜡梅毕竟是坚强的植物,从夏天一直拖到冬天才死尽,像一段挣挣扎扎的感情。
相邻的那株栀子花落光了所有叶子,前景也让人忧心。高扬后悔将这些树送上自家阳台,如若不移植,如若生长在旷野,这些树完全可以蓬勃生长,也许将它们请上阳台就是一种错误,一种对生命的猥亵。
高扬曾带着父亲母亲到临江公园去看过江景,公园铭牌上说,海里,江里有多少条鱼,地上就有多少个人,鱼是人的化身,人是鱼的灵魂。走走歇歇的父亲牵着母亲,高扬记得父亲边走边说过,地上有多少棵树,世上就对应多少个人。父亲的话让高扬想起家乡漫山遍野的栀子树,纯正,执着,责任而芳香,依着田埂生长,清肝明目,味虽苦,默默无言却造福一方。
住在老六家的父亲,终于传来了不好消息,他连住了两次院,医生说,心动过速,血压过高,随时会失去年迈的生命。父亲走的前几日的夜晚,父亲特意叫高扬睡在他的脚那头,高老头子说,人要如树,也不要太如树,树直,太直则易断。父亲相互矛盾的遗言,高扬常常在香烟的烟雾中,浓茶的氤氲中记起和忘记。可高扬多想做一棵树,树可活过百年,千年,树无喜悦,树也无忧愁,树更无生离死别。
父亲走时,冬天也走至末尾,腊月三十,跨过一夜就是春天,高老头子枯瘦的身体躺在门板上,如一棵枯萎的树,一条干瘪的鱼。
在这万家团聚的日子里,高家的几十号子孙披麻戴孝团聚了,高扬流了许多泪。平时难得一见的高老大拖子带孙归来了,跪地哭得像个泪人,边流泪边说,后悔当初怎么不接老父去游游东湖,去看看黄鹤楼。
一旁的大老粗老五却如文人般吟出诗句,黄鹤一去不复返,白云千载空悠悠,东隅已逝,桑榆非晚,老母尚在,大教授大哥回时可带老妈坐飞机开开洋荤。
高老大懒得理会和自己相差十几岁的老五,自顾自啜泣,他一旁文绉绉的夫人一只手扶着他后背,一只手取下他的金边眼镜,用手帕给他抹眼泪。
平时抠门得如葛朗台的老三舍得花钱了,又是请道士,又是请阴阳,择地,择风水阳台望山是什么风水,热热闹闹在乡村大办了几日,才将高老爷子入土为安。
高老头子的丧事过后,高家老石砖房人去楼空,高老大回武汉时没带高老婆子去,高老三去北京大女别墅的家,也许他忘了安慰过母亲要带她出去看看世界的话,也没有带上老妈。
高老婆子仍吃她的“轮供”。这次的轮次是到高老二家里,初始的日子,高老二还做得过去,当高老婆子嚷着要给他用孝顺儿子抠背,嚷着要给洗头时,高老二便失去了耐心,和母亲理论起来,理论他小时候吃过多少苦,理论他都成了爷爷了还要伺候人。母子俩越说越气,然后就是争吵,高老婆子哪受过这样的气,拄着拐杖气喘吁吁离开老二小区大院,孤独地立在公路边,不知该往何处。
高扬得知情况后,驱车将母亲接到大城市,尽自己的义务,顺便将二兄剩下的“轮供”也轮供了。
高老婆子每天都独坐在阳台上,戴着老花镜潘昌操:阳台之上(短篇小说),默默无语地做着她的针线活,她要给她的每个子孙儿媳做一双鞋垫。落日余辉印照着母亲花白的鬓发,高扬突然间觉得母亲的坐姿好美,像一个永不老的女神。母亲静静坐在阳台上,说话和蔼,目光慈祥,原来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,让一个火爆的老太婆变成了温柔的小绵羊。几只麻雀在她身旁的大叶兰花钵里跳来跳去,争抢高扬淋淘米水时故意落下的米粒。
每当高扬坐在她面前,为她洗脚,为她捶背时,她总是旧事重提,多好的媳妇呀,多好的闺女,她洗脚捶背比你适度多了,哪像个大家闺秀?这么好的人怎么说不见面就不见面了呢?娘不相信她会这么忍心离她的恩爱夫君而去?娘不相信她会忍心离她深爱着的儿子而去?
扬儿你一定有什么秘密瞒着娘?在娘死之前你得必须告诉娘,否则娘死不瞑目。
高扬说,那是没有的事,是去英国留学了,听说归国了,她会回来的。
你打个电话行吗?我想听听她的声音。
你这个问题高勇提过多次了,她现在从事的是保密研究工作,电话号码早更换了,连我也不知道。
高老婆子实在是不愿离开她的扬儿的,她清楚这个四儿子是刀子嘴豆腐心,她在这儿得到了她想得到的东西,尊重和陪伴。她不怕寂寞,她也十分怕寂寞,高老婆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,不是琳琅满目的人间烟火,青菜豆腐可吃,回锅肉回回锅照样可吃,反正年轻时艰苦的日子过惯了。老婆子知道老婆子最需要的是什么,而高扬做到了,无论归来多晚,他总会到房间陪陪母亲,说说话,聊聊天,和站在摊位前严厉的高中队长判若两人。
高扬不知道这次送母亲回归又是永别。高老婆子也是死于腊月三十,当孙子孙女将她从县医院接回不久就死在六女的家里,死之前嘴里嘟嘟地嚷嚷着,仿佛在念叨谁的名字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仿佛还想看谁的脸。
当高扬跪倒在母亲面前,轻声在母亲耳前说了些什么,然后用手轻轻抹向母亲的眼睑,高老婆子的眼才紧紧地闭上了。
(作者简介:潘昌操,南岸区交巡警支队民警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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